“汉语句法语义理论研究”系列小型学术讨论会,由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办。采用工作坊模式,每期邀请20位左右的专家学者与学术新锐,就某一专题做深入讨论。主要关注重大的理论问题,也可以是系统性的语言现象描写,以前沿性和创新性为导向,尤其欢迎具有挑战性努力的研究成果。会后将出一本专题论文集,作为复旦中文系“汉语句法语义理论研究”系列丛书之一。
2020年8月15日至16日,“2020年汉语句法语义理论研究学术讨论会”在上海衡山北郊宾馆,由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和上海大学中文系联合召开。本次会议的专题是“预期与意外——汉语句法语义和语用的接口”,由上海大学中文系倪兰教授主持开模式。
因为新冠疫情影响,本次会议采用线上与线下同时举行的方式。共有5位线上代表通过网络腾讯会议平台参加会议,22位代表到现场发言讨论。
本次会议全面地回顾了汉语“预期”与“意外”两大范畴的研究状况,重点讨论了目前所面对的问题和新的突破,以及若干具有典型性的汉语现象。与会者不但交流了各自的研究成果,还对关键问题进行了严肃的争辩,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在某些方面开启了新的话题。这次讨论暴露出来的一些重大的理论问题,也为今后的研究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有益思考。
1)对预期和意外理论问题的思考
陈振宇运用条件概率P(M|O)的数学模型,提出了有定预期和无定预期的区分。无定预期指某一类较为普遍的条件O下的预期,O可以是默认或隐含的,而P(M|O)的值是稳定的,一般不随O的改变而改变,而是需要通过实践与日常知识得知。有定预期则指个别状态下的条件O的预期,这一特定条件O一般需要在语篇或语境中采取更多语言手段解释或表达,一般而言,O改变则P(M|O)也会改变。意外既可以是对与有定预期不符合的情况感到惊讶,也可以是针对无定预期,而过去我们讨论“反预期”时大多是在讨论有定预期,忽略无定预期。初次之外,以往认为可以触发意外的“非预期”,实际上是无定预期;“新情况”并不能造成意外,只有违反常理预期的新情况才能造成意外。由此得出结论,意外一定意味着违反说话者的预期,因为常理预期也往往是说话者的预期。但不是所有自反预期都会导致意外,意外必须使说话者具有较为强烈的情感情绪。
张新华介绍了频率副词中两分结构和三分结构的差异,认为一般的频率副词(frequency adverbs),带有时间论元,指一元关系,表示单纯的复数事件,不引发三分结构;而量化副词不含时间论元,指二元关系,即带有限制域和核心域两个论元,引发三分结构。特别讨论了“常常”与“往往”的差异。实际上,“往往”句表达的就是语言中对有定预期的表达。
王梦颖同样利用预期的数学模型,提出小(概率)预期和大(概率)预期相对,指的预期认识中期望值较低,发生概率较小的部分,可分为非极端小预期和极端小预期。前者指事件的发生概率在0.5左右,但难以判断其发生与否的倾向性的预期;后者则指事件中存在一个各命题之间形成概率梯阶(scale)关系的对比序列,极端小预期认识指向命题中发生概率最小的部分。汉语中小预期可以出现正预期和反预期标记共现的现象;而一般所谓的正预期标记“果然”主要的功能是表示小预期的实现。
胡承佼归纳了触发意外的四种信息类型:无预期信息、反预期信息、低概率合预期信息、不确定性合预期信息。然后将意外信息的回应立场区分为相信、怀疑、不相信、下意识应对四类。进而具体考察了不同回应立场下的回应形式选择:相信立场下的主要回应形式为陈述性肯定、惊叹性感叹以及陈述性肯定+感叹,怀疑立场下的主要回应形式为真性疑问、真性疑问+感叹,不相信立场下的主要回应形式为陈述性否定、反问、陈述性否定+感叹以及反问+感叹,下意识应对立场下的主要回应形式为带极高升调的假性疑问、带极高升调的假性疑问+感叹。
王恩旭试图回答什么是意外、它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事实和预期相符/相反等有时可以造成意外而有时却不能等问题。他还通过分析典型意外标记“竟然”的语义结构,说明意外本质上是一个大概率不可能事件,而不是一个小概率可能事件。因为前者强调不可能,而后者却突出可能,所以二者的语用色彩是不一样的。
陈禹认为,句末“不就X了”不仅排斥反预期,更是对反预期乃至由反预期带来的感叹、疑问、否定等意外特征的逆反,因而可定性为反意外标记;以此为例,他还展开论述了反意外功能的确立,以及反意外与解-反预期等的区别。
2)对具体反预期格式的讨论
龙海平介绍了世界语言中,从确认标记到转折标记的语法化道路,并重点讨论了汉语“然、可是”的历史发展过程,说明它们都是从确认义发展为转折义。他猜想这是通过“yes,but”语义结构来完成的。
周韧和鲁莹都讨论了汉语表示“契合”义的“恰、恰好、恰巧、恰恰”等的语义功能和语法化进程,鲁莹重在介绍其历史发展,除了上述四个,还研究了“恰如、恰似、恰当”等,而周韧重在描写其共时表现。周韧发现共有的语义核心是“低概率的精确性”,所以带有一定的反预期意义。他们都发现“恰恰”是这一组词中的特殊类型,因为它后来被用来表示对听话者的预期的辩驳(他反预期)。鲁莹试图从强调的角度来说明这一转变的历史进程。
姜其文论述了“说好X的”违实性和反预期性表达倾向,是通过事理关联以及语篇的转折对比关系来体现的。当它处于话轮接续位置时,它主要表达传信功能,凸显说话人的违实性和主观意外情态。
陆方喆从共时和历时两个层面详细分析了“倒是”的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及其演变。文章认为副词“倒是”的主观性体现为表达言者的反预期,其交互主观性则与言者对听者预期的关注有关,背后动因是礼貌原则的推动。
殷思源介绍了执拗义副词的研究,说明“硬、就、非、偏”等都既可以用来强调做某事的态度坚决,又可以用来标示反预期信息。她认为,从强调到反预期的语用迁移,是一个说话人从自我表达到寻求认同的转变过程,也是一个语言从主观性到交互主观性的交互主观化过程。
赵彧讨论了“V过A的,没V过这么A的”,指出这是一种极端的小预期表达,有极性程度义,后件蕴涵前件(前件是后件的必要条件,后件是前件的充分条件)。
刘瑞还介绍了他对(反)预期信息的类型、标记与范畴分野的理论分析框架。
3)代表们还讨论了语篇中怎样安排有关预期信息的问题
唐正大讨论了一种“在线反预期”的喜剧效果,当听话人听到说话人说出预期命题e时,他也会产生一个预期E,就是说话人接下来可能说的是E。但幽默语言形式(相声、段子、脱口秀)恰好利用了这种语用隐含,故意人为的制造这种预期,却又人为地给出和这种预期偏反的意图句,这种“制造预期→反预期”的模式既利用了关联原则的常规隐含属性,同时又利用了语用隐含的可取消性。
陈振宁对现代汉语“但是”句中前后反预期关系的具体语义类型和语用机制进行了十分详尽的考察,发现前句表示道义/能力/条件/意愿等,而后句表示实际情况,这一种配置竟然占了五成左右;前句表示大部分,后句表示有例外,以及前句表示事情的发生,后句表示事情继续向相同的方向发展的,也各占了两成半。
鲜丽霞通过认知状态(epistemic status)区分了两种语篇:对比语境中,话语者的认知状态高,“挺”表达的是否定预期和不一致立场;非对比语境中,话语者的认知状态低,“挺”表达的是合预期和一致立场。
赵敏介绍了叹词“啊”,既包括“啊”的正预期性表达也包括偏预期性表达,与它提示新信息还是突显信息焦点,表示主观性还是交互主观性,话轮和篇章衔接位置等都有重要的关系。
4)对具体意外格式的讨论
李强讨论了“意外”在“怎么”的疑问、反问和感叹用法之间的相互转化中起到的作用,以及“怎么”的意外义的表现形式。同时认为“怎么”与类型学意义上的意外标记之间存在差别,不适宜看作(典型的)意外标记。它的作用一方面是强化意外义表达效果,同时也具有“自我示证”性:让听话人确信说话人所陈述的相关事况是真实准确的,进而体现出言者指向。
张莹通过语义地图分析,明确了不同“什么”构式形式的语用倾向,认为“什么”句的语用否定和消极情感是两个相互独立但又相互影响的语用维度:语用否定与不合理性直接相关,消极情感性则产生于反同盟关系和命题对关涉者的消极影响。事实表明,语用否定、消极情感和反同盟在各种构式中都存在特例,并不能作为“什么”句的共性特征。而从迁移过程来看,本类“什么”句的根本功能是表示意外,“什么”则是意外标记。
倪兰介绍了上海手语中表示疑问、否定和意外的面部表情,与有声语言不同,手语中面部表情是必不可少的表达方式,有重要的语法意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扬眉睁眼、开口(作呼喊状)和皱眉,前面二者都表示疑问和意外,而在打出特指疑问句的同时皱眉,就会表达反问意义。
盛益民介绍了绍兴方言的完整体标记“上”,证明“上”已经发展成了体助词,接着指出“上”使用的语用环境:只能用于表达反预期的语境当中。然后通过与另一个完整体标记“嘚”的比较,考察了“上”的句法功能。最后就反预期信息的寄生问题进行了讨论。
倪伊芯介绍了闽南地区泉州方言中意外语气副词“煞”的意义和用法。“煞”很可能来自古代汉语的“杀”,演化路径有二:一是演化出“完了、停止”类意义,可以得到“立即”义和“接续”义;二是演化为表示程度高的形容词或副词,由程度高可以进一步获得意外和感叹意义,在“意外”的核心语义功能基础上又有反诘(语用否定)、揣测、询问原因理由等不同的功能迁移。同为副词的“煞”在表示“意外”和“立即、接续”的不同意义时,语调和句法形式上也有不同的表现,表达意外意义时常与已然体标记“唠”共现。
朱嘉诚介绍了反预期评注性副词“等于说”,认为它具有“意外”“责难”和“自证”三种语用功能
5)对其他相关问题的总结
张谊生指出,研究评注性副词表示“反预期”与“意外”应该坚持全面、动态的认识,关注其特定的语义积淀。尤其重要的是,要回到副词本身来进行仔细的辨别,不能笼统地贴个标签。如同样表意外,“居然”更强调主观上的不认可,“竟然”更强调最终结果不接受。同样表反预期,“硬是”重在“坚决而又执拗”,“愣是”突出“全然不顾后果”,“就是”凸显“主观强调肯定”,“偏是”侧重“故意与众不同”。
李宇凤指出,反事实是一种依赖人类知识网络推导得出的蕴含语义,即它由某一特定语义的相关知识信息定义并依附于语义内容,且不作为基础义素和前景信息存在。一是反事实的标记范畴具有明确的语义选择限制,规定反事实与标记范畴基本语义的内在语义关联。二是反事实具有蕴含语义的表现特征,不可取消、不可强加、显隐可调、功能多变、多范畴关联。
朱庆祥讨论了“有点儿”的贬义倾向问题,认为有的学者将这一倾向归于格式用于表达“自反预期”从而表达“不如意”,这是不妥当的。一些较为复杂的语法现象仅仅从某种单一功能去描写和解释很可能会捉襟见肘,主张“有点儿”的贬义倾向,应该从多功能互动的角度去描写和解释。
6)会议最后,陈振宇做了两个学术报告,将有关问题做了较为全面的汇总。一个是关于“预期”这一复杂的语义语用系统的归纳,包括四大维度(数学模型、预期、预期与当前信息的关系、语篇中有关预期的安排),每一维度又分为若干重要的问题。另一个是对造成“意外”的各种语义结构,以及说话者感到“意外”后做出的语用迁移的总结,其中包括多条语言中实际存在的语法化道路。这一总结是用地图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有利于进行整体把握。(陈振宇)